对于一个喜爱读史的人而言,历史绝非只是一种刻板的讲述,它在展现朝代更迭兴亡成败的同时,更多着墨于无数个性鲜明的历史人物,那些真实而又生动的历史篇章,也正因为这些人的一一登场,才得以演绎出来。中国几千年之历史所记载下来的,帝王将相固然不少,但支撑每一段历史的,却更多是一些小人物,及他们的一些不平凡表现。因此,纵使他们既没有开疆辟土、平定天下的不世之功,也没有救民于水火、挽国于危局的突出贡献,但是,他们却照样可以让自己的名字,不朽于世。明代嘉靖朝的杨继盛,即是如此人物。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这是杨继盛于朝审途中所拟之诗句,既是一种悲情自勉,亦是真实场景之写照。当他拖着因受酷刑而残破不堪的身躯,去接受一场注定非正义的审判时,身上虽戴着沉重而罪恶的枷锁,却因为主人公大义凛然的精神,舍生取义之品质,而迸发出高洁的人格光辉,引得大家争相围观且为其鸣不平。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不渴望奇迹的发生,希望正义得到彰显,“英雄”能够立刻解脱于枷锁之下,重新获得生命的自由和尊重。
然而,可惜的是,“刀下留人”之峰回路转式的正剧结局,往往只能出现在影视文学作品之中。因为,真实的历史是客观且残酷的,而杨继盛的对手,却是在历史上同样赫赫有名的严嵩。
公元1548年(嘉靖二十七年),严嵩以构陷之方式,污蔑曾对其有提拔之恩的内阁首辅夏言,使得这位正直敢言的阁臣含冤弃市。夏言一死,其拥有的内阁地位和权力,自然也就被觊觎已久的严嵩取而代之了。此时的严嵩已是63岁,本来,因古人平均寿命皆很低,故其能以如此之“高龄”入阁拜相,且掌握朝政长达二十年之久,这实在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老年版励志题材了。然而,却因为他臭名昭著的历史评价,“大器晚成”在这里,却被解读成了祸国之奸贼,老而不死。
更令人头疼的是,他还有位手段、智谋与精力皆相当了得的助手与智囊,即其子严世蕃。严氏父子一体同心,其祸国之严重程度,绝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能概括,故朝中有人干脆以“大丞相”“小丞相”称呼这对父子。因此,沈炼弹劾严氏父子时,更以“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形容严氏为祸之烈。可惜沈炼的直言上谏,却换来被廷杖数十、贬去塞外种田的下场。
沈炼带着一腔的忠节大义与不甘,黯然地离开了京城。随后不久,曾因弹劾仇鸾,上书《请罢马市疏》而被贬谪在外。又随着仇鸾事败重获起用的杨继盛,同样怀着一腔的忠节大义,再次回到了京城。一年之内,连迁四职,这事要搁在一般人身上,那真是称得上“春风得意”了,可是杨继盛这位先生,全然没有失而复得且更受重用的庆幸和欢喜,也没有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的识趣和世故。相反,虽有沈炼等人弹劾不成,反遭迫害的不幸遭遇在前,但他却仍以“飞蛾扑火”般的殉道精神,明知“不可为”,毅然而又决然地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大十罪”,历数其擅专国事、贪贿纳奸、结党营私、吞没军饷等罪状。更向皇帝直言指出,满朝尽皆为嵩之奸党,严氏之权已甚于皇权。
杨继盛的此次上疏,有别于之前任何一次的弹劾,可谓句句切中严氏父子的要害,引起了严氏父子极大的恐慌和不安,他们对杨继盛简直恨之入骨,急欲杀之而后快。而此次上疏,在朝野与民间引起的轰动,亦可谓空前,所以,嘉靖帝并没有立刻下令处斩杨继盛,而是在廷杖之后,把他关进了诏狱。
诏狱,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场所,但于杨继盛而言,却是他生命中的“二进宫”了,之前弹劾仇鸾时,他就已体验过一次诏狱之恐怖了。然较之于上次,这一次再进诏狱,却是更加凶险,因他承受了连续两次共计140棍的廷杖(据明史统计,有明一代,死在廷杖之下的臣子,并不在少数)。杨继盛第一次被打40大棍后,已然身受重创,因此,当仅事隔两天,还要再打100棍时,他的友人王诰担心他受刑不住,会直接丧命,就设法弄来一副蛇胆,让他受刑前吃下去,以减少痛苦。但硬气的杨继盛却拒绝了,他说“椒山自有胆,何须蛇胆”,于是仅饮酒一杯,“遂谈笑赴堂受打”。
看到这里时,一个“硬汉”的形象已跃然纸上了。虽然,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硬汉往往是充满江湖味的,代表着武人式的快意恩仇,然而在这里,杨继盛却以一个文臣的身份,愣是演绎出了“硬汉”之悍勇与无畏。且到后面,他的行为,让一些“硬汉”亦不能不心生敬畏。
而杨继盛终因受刑太重,于入监当夜,“遂昏不省人事……忽然而死,忽然而苏,如睡又醒……”。虽他于后半夜,咬牙用瓦尖放血十数盅,勉强支撑不死。但恶劣的环境,兼之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与休养,使得他的伤势迅速恶化,两腿于数日后便“溃肿如小瓮,毒气上攻,口舌生疮,不能饮食,势已危矣”。在这种情况下,为求得一线生机,他竟用碎瓷片,自行从臀部及腿上一点点剜下腐肉,足三斤有余,后又忍痛将腿上两根残筋割断。
无法想象,他到底凭着怎样的一种意志力与忍耐力,自行完成这种挑战人体极限的“手术”的。须知,这些行为,可不是在明亮干净无菌的手术室中进行的,而是在没有采取任何消毒措施,也没有麻醉手段的情况下,于昏暗阴森、与蟑螂老鼠死尸为伍的监狱里发生的。据史载,说他在自行割肉时,站在一旁举着灯的狱卒,吓得手足颤抖,一度拿不稳手中的灯,差点掉到地上。要知道,能够在诏狱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工作的人,绝非胆小之辈,可是就连这人间地狱的“鬼差”都快被杨继盛吓得胆破色变,站都站不稳,连声惊呼:“关公割肉疗毒犹藉于人,不似老爹自割者。”只能说,杨继盛异于常人的坚强表现,已远远超出人类正常的感官承受范围,故近乎于骇人听闻了。
杨继盛不怕死,以身报国是他毕生之所愿。然而,但凡有一线生机,他却又从不轻易放弃,以至于有着一种近乎于“狠劲”的执着。从他临刑前给妻儿留下的遗书,可以看出他对家人的百般不舍和牵挂。他放心不下性烈的夫人,怕其跟着殉节,故句句晓之以理;他又不放心两个尚年幼的儿子,既怕他们不能成才,又怕兄弟们因疏于长辈教养,而致日后感情容易失和,甚至连儿子各自娶妻后,妯娌相处之细节都一一教导与叮嘱,且字字动之以情。可以说,作为丈夫,他情深意重;作为父亲,他又用心良苦。
不独对家人如此,他对待师长、友人及辖下百姓,也是有情有义。他曾在塾师得了瘫痪病时,不但日侍汤药,而且甘愿承受着忍饿挨冻、日夜不停歇的辛苦,徒步于百里外请医。他曾在寄住寺庙读书而主僧不幸身染瘟疫时,面对其他人皆吓跑,而其兄亦催他速归的情况下,却甘愿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毅然留下来照顾该病僧,为其“亲供饮食、遍求医药,夜则同寝二十日”。他曾经在贬谪狄道后,兴办学校、疏浚河道、开发煤矿,让夫人张贞传授纺织技术,且为支持当地教育,用自己的俸禄为学子们置地,费用不足时,他甚至通过卖马和夫人的首饰来凑,因此当地人皆尊称他为“杨父”。
由此足见,杨继盛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真正做到了事君之至忠、事民之至诚、事师长之至孝、事友之至义、事亲之至情。回顾他10岁那年,其父因无酒招待客人,故以“无酒是穷主”自嘲时,杨继盛却脱口对出一句:“有儿是名臣。”或许这一刻,便已经预示了他一生之命运吧。而他于临刑的前一晚,在诏狱的墙壁上,所留下“铁肩担道义,辣手作文章”这十个大字,更与杨继盛之名一道,为万世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