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娟
(冯先生安葬于北京炎黄陵园后,我才有心情整理思绪,记录纪念文字)
我十分尊敬与爱戴的师长和领路人、六面大旗当空舞的古地理学和沉积学师尊、在国际古地理学会成立后不到半年时间就完美谢幕了,他是完成了人生追求的几大目标后,含笑去了天堂。他在云端微笑着。他在微笑,我却泪流满面。
冯增昭先生是2023年1月5日20时50分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不是冯先生的入门弟子,但许多人都认定我是他的学生。冯先生对学生要求很严,他对我的要求一点也不比学生少,甚至可能会更严一些。冯先生对学生关爱有加,他对我的关心与爱护可能胜过许多冯门弟子。
我没有正式听冯先生讲过课,但我从他这里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课堂。因为我2005年博士毕业后就一直在冯先生身边工作,已经是超过了十七个年头,他的言传身教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第一次知道冯增昭教授的名字是读博士期间。那时候中国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的郑俊德老师(已英年早逝)送我一本冯先生主编的《中国沉积学》,因为我的研究方向是沉积学,因此把此书作为”圣经”。那个时候对于主编这么一本大专著的名家冯增昭教授,充满了崇拜。
没有想到的是我和冯先生有如此深的渊源。我博士毕业找工作时,得知冯先生主编的《古地理学报》招编辑,本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带着简历来到了冯先生位于石油大院实验小楼的办公室。这次见面的具体时间我记不清楚了,肯定是2005年上半年的某一天,但这次见面却决定了我的工作定位,也决定了我这之后的人生之路。
那年我已经39岁。本科毕业于西北大学地质学系是冯先生很认可的;而且石油地质学出身的我读博士前取得了河南大学编辑学的硕士学位,已经是《石油钻采工艺》的副主编,这也是冯先生认可的;再加上我那还算不错的过去工作成绩与荣誉,这些叠合起来,仿佛一下子击中了冯先生寻找编辑的心。因此只见一次就定音了。后来人事处处长要求面试我,我专门去了趟昌平,处长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来编辑部工作要有思想准备,不能把这作跳板,至少要干满五年,能做到吗?我当时肯定是说完全没有问题,估计会干到退休了。可能那个年代博士当编辑的还很少,所以人事处有顾虑。后来去地学院找庞雄奇老师签字,很顺利。看来,冯先生认定的人,大家都很认可了。于是我顺利来到了冯先生身边工作。
我来编辑部时,冯先生聘着《岩石学报》的退休主编周云生老师,另外还有两位年轻编辑。冯先生没有让我直接编辑期刊,而是让我慢慢入手期刊,别有”逼走”周老师的态势,让周老师继续工作,我主要精力是编辑《冯增昭文集》。冯先生说这样可以更好地认识他及他的学术研究。第二年一开始周老师就走了,我才从他那里完全接手期刊的工作。似乎一上手就让我当副主编。其他老编委见了,都问冯先生:您怎么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接班呢?但冯先生凭着他对我的认知,就是给了我那么大的信任。
凭借着冯先生的莫大信任与放手,我一点点踏上了他搭建的一个个平台,逐渐成长为现在的我。应该说,是冯先生培养与造就了现在的我,因此他是我的事业导师和人生导师。实践中的一步步推举与放手,这比任何课堂上所能够学到的都要多。因此,我对冯先生的感情也可能是最深的一个,除了感激、感谢外,更多的还有佩服与景仰。
当然我也是个性相对比较强的人,也和冯先生发生过不少争执,但都是为了期刊好,让期刊能够取得更大的进步,我每次都会哭着告诉冯先生,我所有的想法都是为了期刊。记得有一次我编辑的文章,冯先生有不同的看法,我说可以适当让作者修改调整。冯先生当时可能在气头上,他说:改一千遍也不能刊登。那天我情绪也不好,当场反驳:这篇文章一定要刊登,如果不刊登这篇文章我就不干了。第二天是冯先生来我办公室,特意说:昨天不该说修改一千遍出不能刊登,其实适当修改就可以了。我也承认是我态度不好,不该当场顶撞老人家,让他下不了台。
其实不只是对我,对其他同事,只要是冯先生认识到自己发火有问题,事后适当时机,他都会向大家承认自己的错误。老人家确实做的非常到位了,因为大家都比他小那么多,批错了就错了,谁也不会和他计较与记仇的,该尊敬他依然尊敬他,工作依然好好做。冯先生的大度与宽容,让我们这些小字辈都是很感动的。
冯老师让我难忘的是他对我的信任与依重,让我有“士为知己者死”的理念,愿意一直在这里把工作做好。那年评职称的时候,我觉着学校很不公平,心里委屈极了。提出想辞职不干了,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余年,离开也说得过去。当时冯先生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放弃了离开的念头。记得当时他说:你走吧,你走了我们大家都撤台不干了,期刊不办了。我当时一定是被他这句话都惊着了,也被深深感动了。从此再没敢说过类似的话,决定一直在《古地理学报》工作到退休了。
之后的几年里,冯老师有了三个愿望:一是英文版进入SCI,一是我的职称问题,一是国际古地理学会成立。每次见到领导,他都会说他的几个没实现的愿望。后来英文版被SCI收录了,他就把解决我的职称问题当作头等大事提出来。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领导可能也会被感动的五体投地了,我始终被冯先生的关心感动着,也在为实现他的愿望不断努力着。这是督促我不断进步的最大的动力之一。好在,通过大家的不懈努力,冯先生的愿望都实现了。
冯先生的一生是“为共产主义奋斗不息”的真实写照,他一生为祖国健康工作了70年。退休前,冯增昭教授在教育战线上辛勤耕耘44年。他治学严谨,工作勤奋;淡泊名利,勇于奉献;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热爱同志,关爱学生;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为中国石油大学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教学之余,他忧心于我国在沉积学研究领域的落后局面,潜心翻译国外沉积学著作270余万字,为我国碳酸盐岩沉积学的崛起和我国石油勘探事业的顺利开展,作出了开创性和奠基性的工作。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单因素分析多因素综合作图法”,创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定量岩相古地理学。他编写的高水平教科书和专著,至今仍在很多高校和业内广泛使用和传播,继续为我国油气勘探科技人才的培养和油气勘探事业发光发热。冯先生退而不休,在退休后的26年中一直坚持工作。在1999年他73岁时创办了《古地理学报》;在2012年他86岁时创办了《古地理学报(英文版)》;在2013年他87岁时发起筹建国际古地理学会,历时近十年时间,该学会于2022年7月在北京成立,是我国成立的地质学领域唯一国际性学术组织。他发起成立“中国矿物岩石地球化学学会岩相古地理专业委员会”,并组织2年1次的“全国古地理学及沉积学学术会议”,至今已连续召开十六届;他发起组织两年一次的“国际古地理学会议”,至今连续召开五届。冯先生一生著作齐身,他著有《沉积岩石学》《中国沉积学》等沉积学著作8部,《华北地台早古生代岩相古地理》《中国寒武纪和奥陶纪岩相古地理》等岩相古地理学著作14部,《沉积岩成因》《碳酸盐岩分类文集》等沉积学翻译著作5部及文章10多篇,第一作者文章90多篇,非第一作者文章30多篇, 共1650万字以上。在他生病住院前几天,还在马不停蹄地审英文稿件与给作者写信,同事胡秀芳爱人承担了信使任务,在2022年11月下旬至12月初,连续4次去给冯先生送稿件与取资料,并且留下了珍贵的照片。最后一次送稿件和汇报工作是2022年12月5日,那天是我去的,特别告诉冯先生因疫情原因近期尽量不让人来他家,防止带病毒给他们。遗憾我没有拍照。那日冯先生还把我送到家门口,看着我走进电梯。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老人家微笑的容颜。冯先生真真正正地是做到了“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正像央视采访他时他对工作精神的总结那样:精神永远不朽。他老人家的确是做到了。
冯先生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工作之余,冯先生就会看书学习。他看政治书,邓小平理论,习近平治国理政,看报纸新闻,在2022年10月25日我和办公室同事去他家看望他时,他拿着报纸给我们看,讲解他对新一届中央委员的看法。他看专业书,书桌上总是摆满各种大家新出版的专著。若没有书可看,他就翻英文字典学习英文,周末我曾见到他在办公室学习英文字典的身影,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看中华经典书籍,从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中汲取营养。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里,他专门翻开《荀子》,让我看劝学篇中的“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并给我讲解他重新学习后的体会。正像他在《环球人物》采访他时说的那样:我是一匹驽马,但只要我坚持,也能够走一千里。我知道,这也是冯先生对我的期待与鼓励。他的这种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会永远激励我前行。
除了看书学习,冯先生也不停地参加学术会议,在北京召开的相关学术会议,他只要知道就一定到场听报告,80岁后有许多次去外地开会的经历。
第一次陪冯先生出差开会也是在2005年,虽说刚到编辑部不久,但冯先生带我去成都参加了那届全国沉积学大会,住在了”王朝大酒店”。那次会议我把博士毕业论文在分会场作了报告。记得当时我导师说:冯老师让你住这么好的酒店啊!具体酒店多贵我没有印象了,但这句话记住了。那次还陪冯先生去参加了成都理工大学沉积地质研究院的成立大会,“冒充”了一把嘉宾,因为我是冯先生的“跟屁虫”。因为冯先生很认真地把我介绍给大家。
2006年,陪冯先生到西安参加“第十届古地理学及沉积学学术会议”,基本上也是冯先生去哪里我就去那里。西大是我的母校,在西大开会是我的地盘,有很熟悉的环境和很多熟人,但主要精力放在开会和陪冯先生。那年他已经80岁的老人了。当年冯先生除了参加学术会议,还和中石化的总裁牟书令讨论项目的事,先生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精神饱满地完成了许多重大事项,取得丰硕成果。我见证了他老人家在学术研讨与项目合作上的风采。
2007年冯先生去青岛参加中国科学院的一个期刊会议,是同事张西娟博士陪同的。
2010年冯先生去青岛参加了全国沉积学大会,是同事李新坡博士陪冯先生去的。
2012年的“第十二届古地理学及沉积学学术会议”在青岛召开,冯先生和我们一起乘高铁去青岛开会。中国石油大学(华东)的校园很大,那次会议会场离住宿地方相对比较远,中国石油大学(华东)的老师专门给冯先生配了车,负责接送他开会与回来,这样我们省了不少事,冯先生也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大家都被冯先生一场不落地参加会议并参与讨论所感动与激励着。
2016年9月冯先生已年过九十,他特别想到河南焦作参加“第十四届古地理学及沉积学学术会议”,因为河南是他的家乡,焦作离他老家很近了。记得开会之前,冯先生是去还是不去分歧较大。冯先生坚持地去,家里人不放去。冯老师让我去劝他夫人和儿子,希望他们同意他这次出门。钟老师和他们的儿子希望我劝冯先生,年龄大了不要出门了。焦作相对来说路途不方便,需要在郑州火车站下车,然后乘车再去焦作,这是家里人不放心的原因,路途时间太长。我夹在中间,最后还是帮冯先生劝服了家人,大家同意他去焦作开会了。
2017年,冯先生顺利地去南京参加“第六届全国沉积学大会”,当时他不顾年岁已高,依然坚持参加会议并参与讨论,一个也不想错过。因为会场分散,中午时间短,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但冯先生洗把脸就又去听报告。我和同事张西娟博士2个人轮流陪他,怕不小心他串会场,我们把冯先生弄丢了。有一天看他实在太累中午睡了没有叫他,想等会儿再去接他到会场,但我们到会场没有多久,有人告诉我冯先生从房间出来了,我们就赶忙回去接他。想让他少听一个报告都难。
2017年的南京这次旅行,是老人家最后一次离开北京了。本来他还对去成都参加第七届全国沉积大会跃跃欲试,但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允许了,而且因为疫情会期一拖再拖,老人家没有等到这次会议的召开,就匆匆去了天堂。
冯先生除了向书本学习,还向大自然学习,他常说办公室里出不了地质学家。因此,在他80岁以后,还抽时间去参加野外考察。有印象的是冯先生参加的3次地质考察。一次是他80岁生日时,带队去昌平十三陵附近看剖面,那次参加的人不是很多,冯老师的身体还十分健康,走路脚下生风。第二次就是2011年的野外审稿考察了,当时冯先生依然是身体很棒的。第三次是2013年的第一届国际古地理学会议时的西山野外考察,先生一步也不想比别人少走。记得有一个很陡的坡需要下去,才能从一个剖面点走到下一个剖面点。大家都劝冯先生不要过去看了,冯先生当面答应大家,让大家走了。我当然是留下来陪在冯先生身边。可是等别人都下去走了,冯先生开始往陡坡那边走。我说:您不是说不去了吗?他说:让别人先走,我怕耽误他们时间,现在我慢慢下,可以的。我扭不过他,只好十分小心地挡在冯先生前面,拉着他的手慢慢地移下去。当时我的紧张程度可能是别人难以想到的,但先生想去啊。好在我身体状况与爬山能力还不错,完全可以撑住。当大家看到我和冯先生赶上来时,都万分惊讶!纷纷道:早知道冯先生一定要来,我们协助不是更安全吗?但冯先生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啊!这就是冯先生的一惯风格。
冯先生是最讲礼仪“尊师重道”的榜样。记得前几年冯先生身体好时,他每年春节都会去几位比他年长的老先生家拜访。后来走路不是太方便,他就电话问候,从不懈怠。他把这种“尊长”的精神通过行动传递给我们。记得杨遵仪院士百岁生日时,当时冯先生不方便前往,让同事张西娟博士和我一起去杨院士家送了鲜花祝福。崔克信老师百岁时,冯先生带着张西娟博士和我前去登门祝福,崔老师和夫人脸上幸福的笑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好朋友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冯老师都会亲自前往参加告别仪式,送老朋友最后一程。我陪冯先生给许多老先生送行。记得最清楚的是杨遵仪院士离开时,冯先生带我去杨院士家里告别杨院士。而在2021年3月5日去八宝山给乔秀夫老师送行,是冯先生最后一次给他人送行了。当时冯先生和我到的比较早,前面的仪式还没有结束,需要在外面等着。冯先生和我及另外一些老师,就到旁边的小亭子坐下来。那时天气还比较冷,怕冯先生冻着,我尽量挡着有风过来的一面。家属看到已经95岁的冯先生来了,非常感动,前来问候冯先生。冯先生自己则很低调地默默与逝者告别。
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情况特殊,送别冯先生时仅有几个最亲近的人在场。冯先生低调而谦逊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他一定是去了天堂。
仅以此文以示怀念!冯先生一路走好!
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