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从“找矿救国”开始,97岁的他留下传奇一生
发布时间:2023-01-12 | 来源:环球人物 | 浏览量:
冯增昭就像行于中国山川大地的一匹马,不是“千里马”,而是“驽马”。他说别人一天就能到达的路,自己花上十来天,“锲而不舍地走,总能走到”。
他是一名地质学教授。随着他跋涉的身影,中国古地理研究画卷的空白被一点点填补。
如今,他赶路的脚步停下了。
据中国石油大学(北京)消息,2023年1月5日,工作到生命最后时刻的冯先生,驾鹤西行。
《环球人物》记者与冯增昭见面是在去年深秋。那时96岁的他因为一次发言,突然成了“网红”。
2022年7月16日,国际古地理学会成立的日子,身形瘦削的冯增昭站在讲台前,两根助听器的线自双耳垂下,晃在胸前。他作为学会发起人致辞,中英双语,声音洪亮且铿锵有力。
之后,这位老人一生钟爱古地理学的故事触达了更多人。他的助手郑秀娟粗略地列了一份报道数据,浏览量最多的一篇,超过150万。
饱满的精气神是最直观的,需要再向前溯,才会发现他在沉积学领域(地质学分科)所做的开创性工作:翻译、著述、提出方法论……如路标般,它们指示或明晰了学科在某个分支的发展方向。
更重要的是,人们在他的故事中看到,热爱叠加信念,将迸发出何等强大的精神力量。
“冯铁腿”
2011年9月3日,北京永定河谷一野坡高处,坐着两位地质学大家。老人身后的一面陡坡,被三名学生围了起来——他们一边听讲,一边当保护栏。老人弓起腰,盯着一篇文章,开始就地审稿。
照片中穿蓝色衬衫的白发老人就是冯增昭。这篇文章研究的是此处地貌,他对其中一些问题存疑,决定跑来现场看看。
很显然,他坐在一片岩石上。但在13亿年前,这里是一片海滩。
古地理学就是这样一门需要“跨越时空”的学科,研究地质时期自然环境的演变。正如冯增昭所说:“人类历史几十年就算长了,地质历史时期要以百万年为单位哩。”
从实际应用的角度,你可以将这门学科的研究作用理解为“找矿的指南”。
从更广阔的视角,它关乎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之变,从沧海桑田窥见我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由古至今,大自然给人类留下很多谜一样的地质现象。答案藏在那些沉默的岩石沟壑间,冯增昭要做的,便是一次次地寻找它、接近它。
“有十年的时间,我一篇文章没写,都带学生跑野外去了。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是领队老师,非带头不可,学生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冯铁腿’。”冯增昭说。
青年时期的冯增昭(左二)在野外地质考察中。
冯增昭的学生、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地学院教授金振奎还记得1996年随他去黔西考察的经历。
岩层的地质剖面,是他们此行的研究目的。有些剖面沿着路,有些沿着河,还有的沿着山脊,就得爬上去。他们那次测量的剖面,长度有三四公里。
“那时的野外情况不像现在,路修得好,车能直接开到剖面下。我们要想抵达目的地,只能靠走,一天走上十几公里都是正常的。”
连年轻小伙都吃不消的强度,冯增昭却走得“健步如飞”。“我觉得这一方面是冯老师长期练出来,另一方面是求知欲驱使。我后来也有感受,看见一座山就想爬,特别想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金振奎说。
勘测还是场耐力的考验。冯增昭要求学生每勘测完一段,就现场总结出岩石的特征。
一行人拿着榔头和罗盘,盯着石头眼睛放光,肚子饿了,就掏出干粮,蹲在树下对付一口;夜深了,遇到偏僻的山村,在老乡那借床被子,找个空教室、马棚就席地睡去。
对冯增昭来说,这些扎身“石海”,风吹日晒的野外生活,给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
“在学术界发言,必须要有根据。”年轻时的他是个直性子,凭着实地采回的数据,还和一些老前辈较起了真。
“我把山东的县走了一大半,发现一位知名古地理学家的研究有偏差。山东的东部,潍坊、青岛一带,由于没有古生代的岩石或动植物化石,便被认为(地质历史时期)是陆地;山东西部有古生代的海相地层和化石,便被认为当时是海。我说这话一半对、一半错了。”
他认为,“山东东部原来可能有海,后来升起来了,才变成陆地”。这一研究立马在古地理界引起轰动。
接着他翻阅国内外著作,发现许多制图研究和结论都与他的实地考察情况不符,心气难平,“我就又跟大专家唱反调了”。
“没办法嘛!”冯增昭说,“地质(研究)非有野外的证据不可,书本来书本去,不行的。”
他将掌握的一手资料一连出书14本,在学界日渐站稳了脚跟。更重要的是付诸实践,他编制出了华北、鄂尔多斯、滇黔桂等地区的定量岩相古地理图,指导了一批大型油气田的发现。
到了花甲之年,他在内蒙古野外勘察时写下一首诗:“花甲欠三愧老言,十四省市步履遍。再赐十年风华茂,第三里程谱新篇。”
“我下赢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冯增昭打小就有的志向。
1926年,他出生于中岳嵩山之阳、颍水之滨——河南登封市。当时他就读的初中因抗战爆发,由黄河以北的武陟迁至登封。
他崇拜司马迁、徐霞客、李四光等古今名人。登上嵩山之巅时,他梦想走遍祖国的名川大山,立志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他上了7年大学,先读了东北大学地理系,又去清华大学地质系进修。事实上,他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就是地学专业,“我是百分之百的地学崇拜者和献身者”。
在战乱年代,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学地质,是想找矿,找矿救国啊。”
1952年从清华毕业后,他响应国家号召,选择留校任教。次年转入北京石油学院(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前身)教授沉积学。
一个选择,付诸一生行动。冯增昭始终步履不停,不管是野外求知,还是教书求学。他是一个执着的人,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古地理学报》中文版创于1999年,英文版创于2012年,都是冯增昭的心血。
郑秀娟担任《古地理学报》中文版常务副总编。在她和众多学生眼中,冯增昭是一位极其严厉的老师。
对每篇投稿,他都坚持亲自审阅,哪怕是退稿,也要给出细至标点符号的修改意见。“如果出现一个错字,就必须得重新打印。他说不能马虎和对付,必须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而不是只看改的那个地方。”郑秀娟说。
疫情期间,冯增昭有几天没收到新的稿子,还要打电话来催,“没有稿子看了!”
底下的人没少挨他狠批,被说哭的也有,郑秀娟也是。可她又知道,他逢人就夸她“能干”,向人引荐,在记者面前也直夸,“难得呀!她是一位帅才!”这位心直口快的老人,用自己的方式提携着晚辈。
将学术刊物办出成绩后,冯增昭想为地质学人插上一面更鲜明的旗帜:创建国际古地理学会。
“当时中国古地理在国际的学术舞台上没有发言权。我就提出创办学会,给国家相关部门负责人写信。”那时,冯增昭已经87岁高龄。
没想到,这条路的艰辛超出他的想象。材料反复提交,却在不同的部门间卡壳,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个,另一个又出问题。一年一年地拖下去,冯增昭心里很着急。
转机来了。2020年9月11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主持召开科学家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
“哎呀,天助我也!我有机会了!”冯增昭充满动力,一连邀请了17位院士给总书记写信,请民政部早一点推进学会申请。
终于,2021年6月10日,学会通过审批。
那天,郑秀娟与几名老师相约,打算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怕他太激动,毕竟90多岁的年纪了。他真的开心,脸都红了。”
几个月后,冯增昭与记者再谈起这件事,依然激动,连说了几个“大事”:“我们有一席之地,有发言权了,是件大事!这是中国地质学界第一个国际性的学会,是件大事!我算是为中国石油大学(北京),为中国的古地理学界、地质学界做了一件大事!”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等这一天,等了整整9年零两个月。“我不能说我没有怨言,但是现在成功了,一切怨言就没有了。就像下棋一样,我下赢了,一两步走错了,也无所谓。”
“驽马”的心
与记者见面那天,冯增昭的精神劲儿很足。老人有些耳背,我们将采访问题写下,再请他作答。他声音洪亮依旧,说到兴奋处,手还会不自觉比划起来。
冯增昭在家中接受《环球人物》记者专访。郑秀娟摄
窗外的阳光映衬着他脸庞,记者仿佛能看到当年的“冯铁腿”,是怎样一次次满怀热情地去探知未知的地质宇宙。
是什么让他保持这种热情?
金振奎初见冯增昭时,还是华东石油学院一名大二的学生,听说有一位北京教授(冯增昭彼时为副教授)要来开讲座。
“那时脑海中对教授的印象就是‘白胡子老头’。看到50多岁的冯先生,虽然没胡子,但头发的确是白的,很有教授的派头。后来听他作报告,有条有理、抑扬顿挫、引人入胜。他讲起话声音洪亮,表情丰富,讲着讲着还能即兴作首小诗,很有文采。”
报考研究生时,金振奎北上投入冯增昭门下,北美留学归来后,又申请成为他的博士生。
那时,冯增昭邀请了许多外国学者来交流,英语较好的金振奎时常充当翻译。
金振奎对冯增昭的“口语”印象深刻:“英语要学好,真就要像冯老师那样,胆子大。他的英语阅读能力没什么问题,就是口语比较差,但他就敢说。中文夹着英文,一个词一个词地蹦,老外也听得懂。”
冯增昭也曾去美国大学交流,提出要看对方的博士论文,结果发现,“外国论文也就那么回事”。
于是,他铁了心要将中国的沉积学搞出名堂来。“包括他后来主编的沉积学著作,都坚持要选用中国的案例。冯先生对待外国事物都以一种非常平等的心态,我觉得这也是民族自信心。”
除了主编书籍,冯增昭还翻译了6部沉积学著作,文章超过100篇,共计超过1500万字。这在旁人看来已经是“超额”的工作量,但对冯增昭来说还远不够。
他一边和记者说着“不服老不行啊,我已经96岁了”,一边又说,“只想尽我的可能,给党和国家多做一点事,仅此而已”。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还能工作,就不能停,不能懈怠,效率低了就慢慢来。”
2022年12月2日,冯增昭仍在伏案工作。刘亚雷摄
他说,自己凭借的是一颗“驽马”的心,“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出自《荀子·劝学》)”。“我就是驽马,一匹普通的马。千里马日行千里,但跳一下也不过十来步。凭着我的坚持不懈,我过个十来天,也可以走千里。”
将目光倒回那年的嵩山之巅。一名少年眺望远处,向着万里河山立誓,从此追寻着有志之士的足迹。
而今,他早已成为中国古地理界、地质界的一盏明灯。天地之大,学问之广,他走过的路,也成为他人追寻的足迹。
冯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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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李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