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7日下午，张鸣教授应邀来中国石油大学（北京）人文学院，在院会议室给选修中外政治制度课程的研究生们讲课，讲课的题目为：“帝制的崩溃”。张鸣老师是
中国人民大学
政治学教授，历史学家，
主要著作有
《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
、
《
重说中国近现代史》、
《
共和中的帝制》
、《历史的底稿》
等，其
历史文化随笔，
文笔优美，风格独特；其网络博客谈古论今，纵论社会政治演变，启迪大众思想。下面概括介绍一下此次张老师讲座的主题和内容：“帝制的崩溃”。它主要考察中国政治制度从古代君主专制（张老师称为“官僚帝制”）向现代民主共和制度的演变。（由于听者笔记跟不上讲课速度，部分演讲词语定有遗漏。这里只大概记录张老师主要观点，尽量追求合乎张老师原意；如未尽准确，请多谅解。）
张老师首先从古代的政治周期律开始讲起。历代都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黄炎培曾经问过毛泽东共产党如何避免历史兴亡周期律，毛泽东答道已找到了走出周期律的门径，那就是民主，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对中国古代王朝兴替的解释一般是地主残酷剥削，土地兼并，农民生存不下去就起义推翻王朝。但是秦朝并非亡于土地兼并，陈胜吴广造反是因为秦政太酷，官逼民反。秦以后的王朝没有一个不是倒闭的。中国跟日本不一样，日本一姓延续统治下来，中国则轮换。用阶级论来解释王朝的倒闭有点说不清楚。中国古代王朝的崩溃在于制度的崩溃，因为帝制中含有崩溃的因素。
中国周初采用封建制，实行分封，天子在上，一层层分下去，类似欧洲古代的采邑制。西周无庞大的官僚制；春秋时期初显官僚制，诸侯坐大直接管理封地；战国时期封建制彻底瓦解。诸侯设官分治，地方区划有县后有郡，王在上，官吏在下为王负责，原贵族社会瓦解。这就是周秦之变。秦制并不稳定；贵族制相对比较稳定，根据血统嫡庶继承政权，没有竞争，但社会发展比较慢。
中国政治进入官僚帝制。皇帝担心三个问题：一，官僚割据。官僚在地方上自己说了算。二，官职世袭化。老子当官，传给儿子，儿子当官，再往下传，如此就不在乎皇帝了。三，官僚祸害皇帝的东西。这就像公司员工利用公司资源自己做买卖，盗窃公司的财资。就像当今有些国企、私企里的现象。怎么办？关于割据：割据需要兵。要把兵权与行政权分开；吸取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军队自己不生钱，需要人养。文武隔开分治，互相牵制是必须的，这并非民主制度独有的。拉美国家有的没做好区隔，导致军人干政。关于世袭：南北朝实行九品中正制，吏部选官看谱牒，看门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皇权微弱，门阀士族看不起皇帝。唐朝时用科举制解决问题，想当官都来考，一考士族就瓦解了。考试的妙用在于把门阀削平，削弱了尊崇门阀的习俗。关于官员利用官职干自己的私事：能不能解决？无解！官本位，当官的最牛，已形成风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做官高。地方官当下去，一县只有一个，生杀予夺，一人政府说了算，不像现在县官平级的一大堆。绅士有点制衡，但达不到抗衡的程度。县官人称“百里侯”，权力很大。监督呢？监察体系机构小，官职卑微，一般是看不住官员的；御史台主要不是管贪腐的，而是防止非组织活动；监察御史主要精力用于纠正朝仪。地方官吏利用权力谋私很容易。古今中外人性差不多，利益至上，官吏非法怎么都遏制不住。开始时讲道德说服，监察体系也有点用，但监察人员很快发现与其看着官吏不如跟着一起分钱。今天也是如此，如果美国无媒体监督，三权分立也白扯。最终监察者和被监察者同流合污。明朝时任用宦官当监察官，太监无子，但是也贪财。官员贪腐根本控制不住。
官吏有三项任务：一，教化，给人们上德育课，这是虚的；二，征粮征税；三，打理诉讼。古代官吏多不干事，不提供公共服务，有似强盗政府。征税怎么征？有讲究。交税原有规定，但征时有损耗，要多交。化银子，有消耗，多少？官说了算。打官司，看上去明镜高悬，但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衙役、书吏都不是正经官员，原是贱民，都伸手要钱。说是给皇帝办事，办着办着就成了给自己办事，为官就是要谋财。朱元璋时期县官俸禄少，像海瑞样的好干部都是穷死困死。谁有觉悟？不要把人性高估，当官是捞好处的。工资定多高无意义，关键是外快。新加坡、中国香港工资高，稍微犯错就工资、待遇、退休金都没了。关键是给官员合法收入，让他荣华富贵，要让他过好日子。给皇帝干活，灰色收入成了主要收入。只要有印把子，挣钱很容易；只有做官高，全都往这儿挤，这样官僚机构肯定越来越膨胀。官僚机构膨胀是必然的。清有定制，官不增长，底下办事的人增长，没编制就找临时工。临时工现象非现在才有的。成百上千的衙役----临时工，都是来吃印把子饭的，都冲着非法收入（灰色收入）来的。如果公务员报考没油水，则没人报考。机构膨胀民不堪命。搞摊派，官员特别喜欢摊派，一摊派就有机会捞。英国国王征税是要和贵族谈判的；中国官吏税收没准，要多少就多少。命不堪命，就会有别有用心的人煽动造反，群众闹起事来。看奏章，皇帝也知道事态很严重，说得很清楚。能不能改呢？历朝变法都不成功，只有商鞅变法是成功的。官僚帝制，谁改谁倒霉！王安石变法，精简机构是要命的事。官职原来是办事的，后来是养人的；砸饭碗了，最缺德的事。好多衙门就跟阑尾似的，三公九卿六部，这么多部级单位不能撤！戊戌维新，要撤，被撤的衙门就告状到西太后那里。比如漕运，特别耗费；能不能改海运？光绪把漕运这个利益集团给废了，那就坏了。官僚帝制是没法修补的体系，无自我修复的机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溃败。每个朝代，无论皇帝是否勤政，其兴也勃
焉
，其亡也忽
焉
，这是个宿命。换朝代是大灾难，人口会减半，地面建筑毁坏无数，积累的家底和人才经过大乱都毁了。每次都是格式化，很无奈。
什么可以改变崩溃大乱定律？毛说：民主，让人民监督。老人家说的挺好，他不干。我们今天还未摆脱帝制的魅影。人的道德理想是靠不住的。没有皇帝的帝制。中国不像欧洲、日本有百年老店，因为政治力量太强，财产权不稳定。政权不稳，不利于财产积累、文明延续。科举制，单拿出来很好，放到那个系统里就滋生官本位。读书本来是面向社会的，但走了做官的小偏门，连公务员考试都被扭曲了，浪费人才。科举必须废；不废，新学堂建不起来，哪里会有新科技？把官僚帝制结构给改了，其他问题才好解决。讲课就到这了。
有研究生提问：帝制就不能改良吗？
张老师答：清末前无修复能力，必须打碎重建。清末之变，由于外部因素史无前例地大规模输入碰撞。清末人们意识到必须输入新学，西太后被八国联军赶着逃出北京，也最终意识到必须实行新政，主持变法。新政进行中发生革命了。为什么革命呢？辛亥革命不是民不堪命的，是中上层少数人的革命。可不可以不革命？理论上是可以的，新政改革进行的还不错。财政改善，秩序恢复，企业办起来，各省立谘议局，准备立宪，允许民间办报抨击政府，总的来说成绩很大。新政可称开放式的改革：社会精英——绅商受到重视，积极参政；民间有很多社团，可以游行抗议；议员大都是选的，抨击利害，地方官员肯定受制约。这个改革可能成功，为什么不成功？革命党宣传排满，满人被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太后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把光绪弄死了。假设光绪不死，主持变法，或许能干成。小皇帝年幼，摄政王也年轻缺乏政治经验，无权威，无奈之下回收地方权力；收权让地方大员寒心。皇族内阁13人满人占9个。收回路矿权，得罪了精英。赶巧，一群乱兵造反；上层对满人失望，一帮忙，革命成功了。中国应按英国路子走，实行君主立宪；但是，没皇帝了，只能共和，移植美国体制，实行总统制。当时南京百姓都不知道总统是什么玩意。无皇帝，转型就非常动荡，秩序马上混乱。中国是伦理性国度，无法治，三纲五常的中心是皇帝。辛亥革命是低烈度革命，过渡很难平稳。但还是要转。这个结构必须被打破。儒教认为人性善。人性不是性恶性善的问题。人性是逐利的。规范人性的是现代权力制衡和权力监督。古代皇权之下的制衡不起多大作用。
